行走在街上,孔安牵着两匹马跟在孔青珩与苏清浅身后,瞧着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想起方才的王姓娘子,再联想起早前书肆遇到的卢子建也是世家子弟,孔青珩不由开口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郎君究竟是恼他们冒犯了你,不把皇家放在眼底,还是把族法胜过王法?”

    苏清浅的眸子里卷起秋水,轻笑着反问道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都有吧。”

    摸了摸脑袋,孔青珩讪笑道。

    他虽然不是草包那样不学无术,但真让他说个子卯寅丑,也是讲不出的。可……苏娘子似乎博览群书,他要是太过搪塞,会不会让她瞧不起?

    心下犹疑着,孔青珩便又道:

    “不过,圣人平日行事,皆是遵循法度,连敕旨都不能自行颁发。我觉着,更让我不忿的,还是他们把家族的一切凌驾于王朝之上吧。”

    孔青珩说得并不算动听,甚至还有几分逻辑的不协调,然而苏清浅懂了。

    圣人都在遵循法度,区区世家却自恃如斯,怎么能让人不愤懑?

    “流水的王朝,铁打的世家。”

    苏清浅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嗨!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听到苏清浅这句话,孔青珩立生知己之感。

    倒不是他对世家与王朝更替有多么深的见解,而是丰朝高祖在世时,他也曾承欢膝下。

    丰朝高祖那可是真正的忠臣,他还真不像一些别有用心的文人揣测那般,坐看他起高楼,坐看他宴宾客,坐看他楼塌了。有心算无心,故意等着辛朝衰亡,揭竿而起。若是辛哀帝有子嗣留在世上,他是定然会推举为帝的,可惜,辛朝灭亡时,高祖李坤身在太原,接到消息时,辛哀帝的唯一的幼子也已下落不明。

    当年,高祖私下里便曾说过:前朝的衰亡,看似是因为政令过激引发民变,军事频繁酿造兵变,可实际上,怪在那些世家头上哩!

    官,是朝廷的脊梁,这骨子里都坏了,人能活得久吗?朝廷能昌盛吗?纵然哀帝雄才伟略,又能如何?巧妇难为无米之炊!

    因此,在孔青珩看来,世家,那就是朝廷的毒瘤!

    莫说近日来,卢七对他的蔑视,王馨儿表露的世家凌驾一切,都深深触犯到他那根不算敏感的神经,就是没这两码事,孔青珩也是瞧那五姓七望不顺眼的。

    “自前朝开辟科举,先帝与今上推行,世家迟早会低下它的头颅的。”

    见孔青珩一副雄赳赳气昂昂,骄傲小公鸡的模样,好笑之余,苏清浅冷静的总结道。

    前朝辛哀帝为了改善朝廷几乎成了世家的一言堂的局面,开创史上前所未有过的科举制,这触犯到世家的根本利益。于是,后来的民变和兵变里,背后其实都有着世家的影子。

    “苏娘子好生厉害!”

    望向苏清浅,孔青珩俊俏的眉眼中,毫不掩饰他的讶异。

    苏娘子的这番见解,可是和高祖重叠了,当初,高祖也是这样认为的,所以丰朝刚定,宁愿放弃南下,与南姜王签署休战百年的盟约,也要趁机治治世家操控民智,把控百官晋升的恶根。

    可,高祖那是谁?

    苏娘子竟然能和高祖的思想契合,又该是有多难得?

    聪颖二字,已不足以拿来形容苏清浅了,这份眼界胸襟,堪为国士啊!

    “噗!”

    瞧着孔青珩一脸濡慕地看向自己,眸光澄澈,没半分杂色,苏清浅不禁笑了,她轻笑着道:

    “这话是我说的不假,可当中的思想却是得益于家父。”

    “苏郎官,真知灼见,非常人也!”

    当即,孔青珩肃然叹道。

    笑了笑,苏清浅没有辩驳,侧头望了望街边戏耍的稚童,转而道:

    “家父曾言,科教兴国,教育是国家的脊梁,人才昌盛,国家便能昌盛。世家能传承近千年,依靠的不是家中父兄皆入朝为官,而是在于知识的垄断,致使百官大半出自世家,或为其门生,或乃其故吏。但如今,科举制颁行,寒门必将崛起,世家也必将褪色!”

    苏清浅的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,饶是不通政务的孔青珩听了,也不禁心潮澎拜,热血翻涌:

    “虽然某不晓国事,可就一句科教兴国,某也能瞧出它背后的太平盛世。苏郎官,可谓国之大才矣!回头,我就和我阿娘说,定要举荐给圣人瞧瞧。”

    望着孔青珩眨眼间仿佛变了个人,从纨绔子弟的角色跨到了忠直良臣。苏清浅面上轻笑着,眸子低却浮现抹不易察觉的暗淡。

    他,果真是忘了。

    “家父早年流落他乡,七年前随海商回归,所见较时人新异,也不足为奇。”

    轻轻阐述了句,算是婉拒孔青珩的提议,苏清浅一路没再多话。

    好在这时已经抵达宣平坊外,孔青珩也没发觉不对劲,只以为是因临近家门,不欲使旁人误解他们的缘故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,今日,倒是没见到娘子的丫鬟。”

    行走在宣平坊内十字街上,孔青珩忽而说道。

    若是苏家娘子的女婢在旁,倒是省了几分不便,也不用担心会有谣言传起。

    “她在法云寺边上候着的,今儿出门,我原也打算去悲田坊一行。”

    提及悲田坊,苏清浅眼神温和,脸上还浮现了抹浅浅的悲悯,和许多人高高在上的悲悯不同,她的语气反而偏向平常,就像悲田坊内住着的不是民夫,而是一群她家遭遇不幸的远房族亲。

    这样形容或许仍有不对,但孔青珩就是这么觉着的。

    对旁人施善,时人大都褒扬一句“娘子,心善!”,可要是对自己的族亲施以援手,时人却觉理所当然,充其量是“不曾忘本”。

    只听说有把远房族亲当做陌生人来援助的,哪有像苏娘子这样——将陌生人当自己亲友看待的?

    无论是在梦中那一世还是在今生,如此奇女子,孔青珩生平未见。

    可,苏娘子要真如此奇特,他梦中那一世,怎么会没半分印象呢?即便他不识得苏娘子,也总会有好事者将其传至坊间呐!

    第一次,孔青珩自问不算聪敏的脑袋里,闪过一道不详的预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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